《低等动物》chapter16③

　　才启未从淋浴间出来，一边穿衣服一边下意识地摁亮了手机，闪烁的指示灯显示他有消息来。是微信。戴凡发的。这回他没说话，发的是图片。确切来说，是他的照片。再确切来说，才启未一开始并没看出来是他的照片。一共五张。最先看到的是最后一张，好一个粉白黛黑的妖娆女伶。再往上翻也是，侧面而已。接着往上翻，才是他男孩的容颜，精致而内敛，没半分妆，却也有着呼之欲出的妩媚与娇嫩。他上身赤裸，下身是条低腰牛仔裤，低得耻骨可见。才启未那个脸热得啊，快烧起来了。他是不回他说话，他说什么他也不理，但他仍旧能看到他的朋友圈，听到他发来的语音或打出的文字。他管不住自己不看……就像这会儿，他居然还没停下翻动手机的指头。最开始那张照片也尽收眼底，这也才让他看明白。照片里，是男儿面与女伶装相接，由中线一分为二，一半一半，若不是先看到后面的照片，他都要以为他画了个半面妆，可见衔接之高明。美。有妆或无妆，都美。美得叫人忘记呼吸。他老觉得他像只瓷娃娃这一点没错，他的容颜太美，美到无需生气。这半面妆叫他看得入迷，他几乎看进去了，看了良久。然后他注意到了他脖颈上的那条项链。是他难以描述的一条项链，精致、典雅、出类拔萃，又难以划分进风格。你说它中式，是的；你说它西洋，又未尝不可。就像戴凡本身，他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，都毫无违和感。你只会留下一种感觉——美。
　　“这是看啥呢这么入迷？”
　　向东的声音忽而响彻在身边，吓了才启未一跳。
　　“呦，啥呀！大美女不穿衣裳啊咋！”
　　才启未秒关屏幕。
　　“诶你让我看看啊！我还没瞧见胸脯呢！”
　　他是忍住了才没说出那句——瞧你大爷。他才不想让向东看戴凡呢。一点儿都不想。谁都别想。这么想完他后脊梁冒冷汗。
　　向东瞅着才启未，闹不懂他啥情况。但他也不奇怪。才启未反常不是一天两天了。打他度假回来整个人就不怎么对劲。还不好归结为魂不守舍，他是……他是……向东总结不上来。总之就是不对劲。还说不上到底哪儿不对劲。也不该说他度假回来才不对劲。他早就不对劲了。
　　做人难。夹在老婆和兄弟之间更难。要不怎么有那么个话儿呢——朋友难当。这事儿也崩溃。这边儿才启未跟文盛搞着同性恋，那边儿他媳妇儿给才启未说着媳妇儿……
　　一开始他还不知道谭琳怎么窜了。他就知道她窜了。他不傻，他跟着吃挂涝儿呢……后来谭琳说了，她应该也是憋了太久，爆脾气憋不住了，她也知道老公夹在中间难做，她本来也是想自己咽了的，奈何夫妻俩话赶话说到了那儿。谭琳说自打文盛不来了，才启未有时间了，跟小柳儿处的不错，小柳儿喜欢才启未啊，俩人又谈恋爱呢，就吧嗒一口亲了才启未，然后，好，文盛一个电话就把才启未叫走了，人家收拾包袱皮就跟文盛度假去了，对小柳儿整一个不闻不问，问他出去度假怎么不带小柳儿，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。他才启未到底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啊？多大个人了，怎么成天就跟你们这些狐朋狗友瞎混，他生不生孩子啦，他过不过日子啦！吧啦吧啦，吧啦吧啦，谭琳那一通说哦！向东还不知道媳妇儿么，心直口快，人敞亮热心，她就是看才启未老谈不成女朋友这不才出马保媒拉纤么，结果……他能说出个啥呢。他就管听呗。他也觉得头疼。是柳未然喜欢才启未这谭琳才往一块堆介绍的，才启未先开始也没说不，现在这样儿他自己想过怎么收场么？向东还特别纳闷一件事儿，那就是——才启未啥时候开始搞同性恋的……他也不能忽然就成同性恋了吧？没听说过的。那他要是一直有这毛病，他他妈这是瞎霍霍了多少姑娘啊？缺点儿德不？别的姑娘他也管不了，他不认识，他不熟悉，但柳未然是谭琳朋友，你让他干瞪眼，他也做不到啊。
　　“嘿嘿嘿！”才启未都穿戴好收拾完球袋了，“你这想什么呢，魂儿都没了。我走了啊。明儿见。”
　　“诶诶！你别走啊！”向东回魂儿。
　　“我不走干嘛？”
　　“咱俩吃个饭喝点儿小酒？”
　　“改天吧，我今天约了人。”
　　才启未倒不是故意躲着向东，他是真忙。取了车他就直奔市中心而去，眼看着跟杨树林约的时间就要晚。打电话过去，那边说已经到地儿了，他说自己要迟些，那边儿说不碍事，听声儿还是兴致不高的样子。他不痛快，才启未知道，而他之所以不痛快是因为自己把他好不容易拉来的投资搅黄了。两人第一次坐下来说这件事时，杨树林甚至不想听他把话说完，还是春生从中调停的。
　　
　　两人相约的餐厅是一家韩式料理，才启未进门服务小姐迎上来，听他说朋友已经先到了，便笑盈盈地把他引去了小包间。屋里烟味很重，与之呼应的是插着数支烟蒂的烟灰缸。
　　点餐时两人几乎没有交流，服务员确认了点单拉上推拉门，房间里只剩下淡淡的音乐声。
　　才启未打开公文包，把一叠文书扔在了杨树林面前，“我改好了，你把这份风险评估报告给他们，投资人一定会投给你。PPT我也发你邮箱了。”
　　杨树林没动，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，点上，抽了两口又碾灭了，“你这是跟我赌气么？”
　　“我没有。如果你希望这样，那我们就这样。”
　　“摆明了是气话。”
　　“我知道你为了这个项目付出了多少心血，也知道你有一番宏图远志，所以怎么做应该由你说了算。你觉得好就是好，你觉得可行我们就做。”
　　“我不是这样的人才启未，你明知我不是这样的人。我找你们一起做项目我再搞一言堂我图什么？你们跟我合作又图什么？我就是想把事儿给办了，但我不是万能的。我有我擅长的，技术是我擅长的，其他我不行，这我才找你们。这个项目我自己做了三年多了，我就是觉得它行，我才找你们，咱们一起共事不是一两天，我知道咱们一起弄肯定能成！但咱们没钱！咱们得找人投钱！是，投行多的是，钱也多的是，可人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把钱拿出来！”
　　“但如果处处受限，你当初何苦离开盒子科技？咱们把安正说动了啊，他同意咱们做人工智能了啊，可你还是走了。”
　　“他那是同意吗？他连技术都不愿意投入！你没核心技术，你就靠模仿你能站得住脚？他现在是有平台，可总有一天别人也有平台。他的优势迟早有一天变成劣势。”
　　“投资人就不限制你吗？咱们跟他们见过几次面了？提交过几次评估了？他们是什么意见啊？一样是要挣快钱！我说句让你寒心的，他们连你的技术都懒得懂，他们就要快速投资快速收益。你靠着他们的钱做，你要牺牲的东西就特别多，而且如果见不着收益，这条资金链随时都可能断。到时候，胎死腹中还算好的，怕就怕技术出去了，你垮了，别人拾起来，做下去了。”
　　“我也得先怀上吧？”
　　“你看看这个。”才启未拿了另一份文书给杨树林。
　　杨树林接过去翻看，才启未给自己倒了杯麦茶，小口啜着，主要是暖手。这两天降温了，湿冷湿冷的。
　　“乐购？你说的众筹……”
　　“你以为我要像卖CD卖书似的卖智能管家？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？”
　　“他们做过众筹吗？”
　　“没有啊。所以我提出来，他们很感兴趣。”
　　“乐购这个平台还真是……”
　　“贴谱儿吧？史无前例的合作。咱们有了平台，咱们还有技术，宣传这方面我保你一马平川，能安心待产了吗？”
　　杨树林吸了一口气，认真的考量。
　　“你好好儿想想，不用马上决定，你觉得不行，咱们还磕投行。你要觉得行，我飞一趟北京，百分之一百给你拿下。”
　　“然后呢？”杨树林给自己的茶杯满上麦茶，“在可持续发展上呢？我们去众筹，智能管家热卖了，往下我们怎么做呢？定性在众筹这个模式上？”
　　“我要说你是技术宅你又得不爱听了。我疯啦？我卖东西老众筹？智能管家一旦打开了市场，投行追着咱们好么？”
　　“哦……”
　　“当然，那时候我也瞧不上他们了。”
　　“啊？那你要怎么着？你不众筹，你也不接受投资，你……”
　　“我不用投行，但我没说我不要投资。到时候，有且只有一个人是我需要的。”
　　“谁啊？”
　　“安正啊。盒子科技啊。”
　　“啥？”
　　“我要他的平台。他有用户，有云端，有咱们做起来的智能生活。咱们要回去。但不是回去给他打工，是跟他合作。用它，但不受限于它，到时候你想象一下，咱得多厉害。你还跟ABC轮融资死磕么。”
　　“哎呦……啧啧……你还真敢想啊……”
　　“想一下又不要钱。我坐着想会儿不行啊？再说了，你怎么知道不会想象成真？我甚至敢想，就他那路数，走下坡路的时候，咱们把他收购了。”
　　“启未我觉得你变化挺大的。”
　　“哦？”
　　“以前咱们共事的时候，你谨慎、扎实，这些年你去做广告，我发现你吧……怎么说呢，我也说不上来，真的变了。”
　　“你不是要损我吧？”
　　“不是不是。我觉得你自信了，我在你身上看到野心了。以前你没有，你就是全身心投入到某一件事里，但你现在更能架构。我是夸你。做CEO的人确实眼界不一样了。”
　　“我觉得你还是损我。”
　　“我真没有！”
　　“可能是岁数吧。到这个年纪，人多少都会改变。不说这个，东西你再看看，你权衡权衡，把方向定下来。”
　　“就听你的。也是我不好，确实是技术宅，这方面本来就是你领域，我找你，我就信你。我想做大事儿。”
　　“深圳的工厂怎么样？”
　　“没问题，我跟他们合作不少年了，信得过。”
　　“我去跟乐购接洽之前，咱们先去下工厂，我想亲自看看。”
　　“我没问题，我现在时间多的是，看你，你能走，随时。”
　　“那就周末。”
　　“成。”
　　服务员陆续把菜端上来，两人边吃边聊，这一聊就没了时间，才启未开车不喝酒，那也没拦住杨树林自己喝美了，他把他送回去，人家老婆孩儿都睡了。才启未怪不好意思的，杨树林喝美了，一劲儿往里让他，他是百般推辞才得以脱身。乘电梯下楼时候才启未看着钢板里投映出的脸孔，说没感慨是假的。杨树林跟他差不多年纪，媳妇儿已经准备要二孩儿了，自己却还形单影只。形单影只倒还不是事儿，是他这把年纪竟然把自己过了一个乱七八糟。这些日子他没日没夜地忙，以此逃避那荒唐的私生活。
　　文盛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。他来的横冲直撞，走的一干二净。对此才启未说不上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。好，还是坏？他不愿想。也不敢想。想也没用。地球又不以他想公转。要由他来主宰，他一早儿把文盛宰了。哪还有这么些破事儿！荒唐！离谱儿！由着文盛，才启未也想到了戴凡。他不搭理他，他还是会跟他说话，他想拉黑他，可三番五次他就是下不去手。明明痛痛快快就能把文盛给删了，可换成戴凡，他就按不动屏幕。所以他三不五时地出现，就像傍晚，他还给他发了照片。他看也得看，不看也得看。这么说也不对。他其实可以不点开的。本来是可以的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开。
　　到家，才启未冲了凉，看了会儿肉肉，三更半夜竟丝毫没睡意。倚在床头看手机，月落乌啼的名字旁居然有个小红点，才启未点开，消息是九点多发的，那会儿他跟杨树林吃饭压根儿没看过手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