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低等动物》chapter13⑤

　　午饭开席时间晚了些，好在美食安抚了诸位的味蕾，同志们一致表示——太好吃了！才启未就觉得自己没白忙活，他喜欢看食客脸上由衷的幸福感。要不他怎么一度想开家餐厅呢？美食之乐特别直接，这种直接是让他最满足的。原始、自然、毫不掩饰。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就可以拉近。
　　席间大家谈笑风生，好像所有的不愉快都是假的，他既没有跟文盛较劲，文盛也没跟他矫情，似乎之前的互相冷淡也全都是假的一样。
　　“这个沙拉真爽口。”小苏的叉子就没离开过沙拉碗。
　　“多吃，肯定不会长胖。”
　　“沙拉汁是你自己调的吗？还是有什么现成的？我想学学。”
　　“我写秘方给你。”
　　“真的？”
　　“启未你在节食吗？”薛华一早就注意到了，在吃这件事上才启未很讲究，就像他精致的摆盘，别说是他做的，就算是准备好的，他也会从新摆盘装饰。但他吃的不多，非常有节制。
　　“他都快算得上职业球员了，一向吃饭都是这个德行。”文盛叉了一块香酥羊腩填进嘴里，一边细细咀嚼一边说：“严于律己，脑袋里有个卡路里计算表。你别跟他一般见识，该怎么吃怎么吃。他只管做不管吃。”好吃。表皮酥脆，内里鲜嫩多汁。你还别说，在做饭这件事上，他绝对有天分。
　　薛华白了他一眼，“你这不是挑拨离间么，我对他没意见。倒是你，口腹之欲从来不加节制，吃完又跟健身房较劲。呵呵。”
　　“你丫才挑拨离间呢！说得跟我嫌他影响食欲似的！”
　　“嗯他不嫌我，对着我也没见他少吃。没事儿，我做的饭吃不胖人。”
　　才启未说完，文盛看向他：“我这人从来不节制，我就这样儿。”
　　“对，你就这样儿。吃你的饭吧。”他说着，又切了一块鸡肉给他。
　　“那你冰球打了不少年啊。”薛华一边盛汤一边说。
　　“可不是么。”才启未拿了只果子，咬了一口。到了文盛也没说出来这叫个啥。真挺好吃。
　　“没想过当职业选手？”
　　“你还带劝这的呐！”文盛白了他一眼，“幸亏没去，这就一身毛病了，再打职业联赛，歇菜吧。”
　　“我还真想过。”才启未舔了舔指尖，果子汁水多，一咬就冒出来，“高中毕业的时候球队教练找我谈过，但那会儿家里有事儿，就拒绝了。后来到大连，大学时候断断续续也在打，又有邀请是加入俱乐部的时候，那会儿我还真认真想了想，不靠谱。首先冰球在国内就不是热门项目，职业联赛少，球员薪资低，如果去国外，就得背井离乡，我爸妈就我一个儿子，再说冰球属于危险行当，就算全身而退，也真像文盛说的，落一身毛病，再说了，运动员也是青春饭，以后怎么办？思来想去，罢了。这样儿挺好的，在俱乐部打打邀请赛什么的，乐趣，也没压力。”
　　“我还没见过才哥哥打球呢。下次我要去看~”戴凡插话进来。
　　“哪儿都有你。”文盛奚落了他一句。他还真没想到才启未竟然还动过做职业球员的心思。他不知道的他， 真的有很多。职业球员吗？其实要是他爸没出事儿，可能他还真就去了。跟施沐晨那三脚猫的工夫不一样，才启未委实当得起职业二字。
　　“才哥哥的饭做得也是一流的~够得上大饭店水准！”戴凡才不怕文盛奚落，反正他成天都在奚落人。
　　“你还是开个馆子吧。”文盛斜眼儿瞧着才启未，“你不是也一度志向在此么。”
　　“开了给你打折卡。”才启未切鸡肉给戴凡。
　　“甭介。”
　　文盛还没说完，薛华抢答：“不差钱。”

　　原本今天也并没有什么具体安排，吃过饭才启未简单收拾了餐桌，大家自由活动。待他回来，只剩薛华还坐在中庭的阳伞下，似乎还在处理工作。
　　“你不是来休假的嘛。”才启未走过去，在他对面坐了下来。
　　“我是啊。但休假和工作也并不冲突。来了急事，该做的还要做。”
　　“女朋友呢？不生气？”
　　“女朋友？”薛华停下了手头的文书工作。
　　才启未也一愣，“啊，就……琪琪，我见她没陪你。”
　　“她跟小苏他们玩儿大富翁去了。那不是我女朋友，是伴游。我没女朋友。”
　　这下才启未尴尬了，“噢……是嘛。”他本也是过来打个招呼，谁知竟扯上了这么不靠谱的话题。原以为薛华会跟他感同身受呢，他就曾被历任女友折磨，非要他在工作和爱情生活上分个高下。这下好了，槽没吐成，倒知道了不得了的事。
　　“我这么忙哪有时间交女朋友。太麻烦。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跟女人谈情说爱上，莫不如直奔主题把生理问题简单解决。不累。”
　　才启未接不上话，表情还略显尴尬，薛华看着他，察觉到了他对自己这种态度的……怎么说呢，不赞同吧。也对，绝大多数人都是走一条结婚生子成家立业的道路。于是他话锋一转：“当然，等差不多的时候，我也会找个老婆，我养她她养孩子。”
　　“没没没，我没有评判你的意思，一人一个活法儿。都应该被尊重。世上本来就有这么多条路，不过是走的人多或寡罢了。你千万别多心。文盛老叫我土豹子，我土气。”
　　薛华笑了，“我其实特好奇，文盛怎么会有你这种淳朴善良、善解人意的朋友。按理说他交不上靠谱的朋友。”
　　“唉，他也没你说得这么不堪。也不能这么说，其实也挺不堪。但他有他的优点，他有他的温柔之处。恶劣是恶劣，但不能说他一无所长。他虽谈不上瑕不掩瑜，却也没坏到什么地步。你肯定懂他，否则也不可能跟他长久共事，不是吗。”
　　“嗯，我没说他不好，不是那个意思。是觉得以你的道德范畴来说，他跟你相距太远。应该说看待事物会完全不同吧。他也不爱表达自己，就算胸怀善心，也很难觉察到。”
　　“那你还不是一样觉察了。”才启未拿过一只倒扣的茶杯，给自己倒了杯茶。常和文盛一起喝茶，他倒也有些喜欢上茶汤寡淡中的清香。
　　“我一开始并没有察觉。”薛华说着，伸手够过了烟盒，“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，想留在北京工作，投了不少简历，但由于学历不算高，也没有像样的工作经验，一直没能得到就业机会。后来就有点儿病急乱投医，约莫着能干的全投，阴差阳错，就去了晶彩珠宝。那时文盛在晶彩，他父亲那儿，招的是助理。你也知道他，跋扈、乖戾，难相处。私生活还一团乱。”
　　才启未点头。
　　“我跟着他，没什么正经事儿可干，倒像个跑腿小弟。他面试我头一句竟问——你有驾照么。”
　　没忍住，才启未乐出了声儿。
　　薛华也笑了，“就这么不靠谱儿。那会儿他玩儿跑车，经常跟超跑俱乐部那帮人一起混，我就给他当跟班儿。同理，他去踢球，我也是跟班儿。我说句不怕你笑话的，他就是嫖妓我都得跟门外等着。他那人跟道德二字压根儿就不沾边。”
　　“也亏得你能坚持下来。”
　　薛华点了支烟，把烟盒扔给了才启未。才启未帮他点燃，自己也点了一支。他虽然没见过那时候的文盛，但光听薛华描述，他就能真切地想象出来。高中毕业离校时，文盛就等在校门外，开了辆保时捷，原话是：好死不死看见你，就当试试新车了，怎么样土豹子，这辈子你也买不起的名车，羡慕吗？这可不就是文盛嘛。
　　“没有。我觉得不着调，想走的。但我妈病了。那是我跟了他一年左右吧。想换份踏实靠谱的工作，辞呈我都打了，虽然你也知道，他是那种看都懒得看的人。但，我这人认真，他再不靠谱，我不能跟着不靠谱。结果还没交上去，就接到我舅电话了，说我妈病了，他要带我妈上北京来看病。胃癌，晚期。”
　　才启未深吸了一口烟。他没想到薛华会跟他聊这么深。
　　“到北京查出来的。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想留在北京吗。我家乡啊，前几年才通上公路。我这么说你一定就知道了。那儿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，能出来都出来了。我爸是挺早一批出去打工的，后来工地塌方，人没了。我是我妈拉扯大的，我还有个弟弟，过继给我舅了。我妈一直供我念书，农忙时候种地，农闲就上外面打工，含辛茹苦四个字基本就是她一辈子的写照。我特想在北京站住脚，然后把她接来。谁曾想，她来，竟是……我妈撑了半年多，一直到发丧，钱都是文盛出的。”
　　话说到这儿，才启未已经开始斟酌该怎么接了。
　　“等把我妈送走了，他跟我说，来吧，咱也该干点儿正经的了。我真不信他能干出什么正经的。你别看他周济我，以我那时对他的了解，我不算冤枉他。他第一桶金不是做公关。他是靠原石起家的。咱们现在看到的珠宝玉器，全都是由原石加工打磨出来的。他做了不到一年，赚了个钵满。然后他也没做公关。拿了很多奢侈品代理权。接着是风投公司。最后才起了蓝森。这一路我都跟着他。到现在也是，他所有资产都由我打理。有一天我问他，你怎么这么信任我。他说，你以为让你跑腿儿一年我就那么缺人伺候啊。我找个帮手，别的都不重要，只一条，忠诚。你明明看不惯我，却不会说三道四，我让你干啥你干啥，这就够了。我说，那我要是装的呢。他说，那我自己走眼活该受着呗。我用人就这样儿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。我说，其实那会儿我打了辞呈，想走来着。他笑了，说，到了你也没走成啊。这就是命。这时候我再去琢磨他吧，发现他这人真挺有意思。他表面儿上看着是一个样，里面又是一个样。他一点儿不傻，他精着呢。他设防心也极重，因此特难以接近。很多人受不了他，觉得他这人怎么这样儿啊，但你要真懂他了，你就特能放心跟着他。别的他可能不着调，干事儿他立的起来。”
　　才启未碾灭了指间的香烟，“他从小就是这样。所以朋友不多。或者说，真能换心的朋友不多。”
　　“我原以为没有呢。”薛华给才启未添茶，“直到见到你。”
　　“不，我们高中毕业后再没联系过。今年才再开始走动。”才启未想了想说，“而且我们关系……念书时候也……怎么说呢……一言难尽吧。不止是跟他，我读高中那会儿，跟同学们都格格不入。他们是直升，我是考进去的，因为市立学校拿不到借读资格了。文盛挺照顾我的，嘴上没好话，但确实帮了我很多。这么说吧，我从没想过，我们会是朋友。也不敢这么想。对他、对所有人都是。差距太大了。”
　　“那是你这么想。在他看来，你就是他朋友。”
　　“也许吧。”
　　“你这次真帮了他大忙。说实话，我都给吓坏了。他这人一向混不吝，遇上这种事也是迟早。可真发生了吧，远没有我预估的……啧，我没能处理好。”
　　“哪里，绵薄之力。而且你做的非常好，换作别人，呵，就他那德行，唉。”
　　“聊得有点儿沉重了。”
　　“可不是么。”
　　看海风反复吹动着桌旗的麦穗装饰，才启未有些出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