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低等动物》chapter09②

　　文盛委实等了挺久才看见才启未出来，他穿了件靛蓝色的简单T恤，黑色修身牛仔裤，脚踩一双样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球鞋。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，整座城市陷入霓虹灯的怀抱。他显得跟这座城市格格不入。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，他也是这样，跟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却因此而格外显眼。文盛注视着车窗外由远及近的男人，心跳的频率明显加快，就像当年那个年少的自己，一瞬间被迷住了心神。他落下车窗，肆无忌惮地看着走过来的他，然后他发现对方也注意到了自己，那一刹那，那个他所喜欢的笑容覆盖上了男人的脸庞。也是在这一刹那，他发现自己就是想要拥有他，而不仅仅是注视着他。
　　才启未拉开车门上了车，坐到文盛身旁，满脸歉意地说：“真不好意思，耽搁了这么久。”
　　“久不久倒是没什么，是你穿成这样儿你是打算跟我吃什么。”
　　才启未歪头想了想：“车仔面？”他看着西装革履的文盛，自己都忍不住乐了，两人根本不在一个画风里。
　　“我怎么那么想抽你呢。”
　　小助理这时哪壶不开提哪壶：“文总，咱们是照计划去Duddell's？”
　　换来文盛一句：你到底长没长脑子，回酒店！
　　才启未替小助理脸红，他知道文盛骂的分明是自己。可他哪有闲心想这些啊？他是来打比赛的，他又没有商务会晤。你就算把他行李箱倒空，也找不出一件正装来。
　　无辜的小助理一肚子委屈地将两人送回洲际酒店，文盛让她去欣图轩订餐，然后跟才启未一起上楼了。
　　所谓不在一个画风里始终是今天的主题。才启未非常惊讶地站在落地窗前，向下俯瞰着维多利亚港的夜景。
　　“人和人的差距果然大啊。”他有感而发。
　　文盛没搭理他，径直去卧室拿换洗衣物去了浴室。
　　才启未看了会夜景，来到沙发处坐下，伸手拿过文盛的烟，点燃了一支。他出来的仓促，什么都没拿，可怜小潘又得替他拿东西。无所事事，他闲极无聊地打量着这海景套房，在香港这寸土寸金的地方，这宽敞的空间本身就是一种奢侈，更别提这豪华内饰了。
　　手机这时候来了微信提示，是小潘，问他晚上回去住吗。才启未说当然。小潘说那我能跟咱房间加张床么，豆豆到香港了。才启未有点儿无语，回曰：你也忒凶残了吧？小潘回：要我说你就别回来了，反正明天没比赛，你可以跟文盛到处转转。才启未冷笑：我想跟你和豆豆一起转转。小潘回了他一张图：掌嘴。才启未回了一张图：大雄扑进机器猫怀里哭。
　　文盛出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小潘说：哥，求你成人之美吧，你搅和我你又没便宜可占。
　　才启未说：我爽。这理由就大过天了。
　　小潘乐着回：那你可别嫌我俩吵。
　　才启未乐着回：无妨，听惯了。
　　“逗什么咳嗽呢？”文盛在贵妃榻沙发上坐下，看着才启未。
　　“小潘。说豆豆到香港了，想跟我们房间加床。我正损他。”
　　“加床干嘛啊，再开间房不得了。”
　　“俱乐部不给报销。人不让带家属。你这是来比赛，又不是观光旅游。”
　　“那你就住我这儿呗，我不要你钱，便宜白给你占。”
　　才启未看着文盛，皮笑肉不笑：“可别，我这人白吃饽饽还嫌面儿黑。”
　　文盛刚拿过烟盒抽出支烟，这会儿直接把烟盒朝才启未拽了过去。才启未伸手要接，没接住，烟盒越过他肩膀飞了出去。他一瞬间的动作都被文盛收进眼底，他发现了他明显的迟疑，以及他胳膊抬起的瞬间，袖口里白色的绷带。
　　“你胳膊怎么了？”
　　“没事儿。一场比赛打下来，这儿那儿的总有不痛快。左肩跟右脚踝，老伤了。”
　　“谁说的没事儿？”
　　“队医看过了，真没事儿。”
　　“我操真不是我说，你们这比赛忒野蛮。你瞧瞧下午这第三局，场面简直控制不住了。”
　　“要不观众爱看呢。没火爆场面那就不是冰球了。”
　　文盛竟无言以对。
　　“还好啦，邀请赛大家都有度。已经是很讲礼貌了。你是不知道，我们东北有几支队伍，那才是彪悍得很，打球就是干架，尤其挤兑我们这些体制外球员，他们是真想弄死你。去年全国联赛就出事儿了，有个主力球员被对方队一名队员绊倒，在他倒地、身体全无防备的瞬间，有人用冰球杆末端猛击他脸，那人当场就晕厥了，血流漂杵。他打他那冰球杆故意拆去了保护套，你要知道球杆坚硬、呈C形的末端直接重创面部真能要人命，球杆几乎贯通了他的整个左腮，进ICU了。当然打人那个被终身禁赛了，连教练都不允许从事，从此彻底跟冰球绝缘。”才启未拾起烟盒重新坐回来，发现文盛脸色极其难看，“我是不是说的太血腥了？”
　　“你别打了。这不是玩儿命嘛！”文盛当真是脑补了一下那血腥场面，再把受伤那人换成才启未的脸，登时整个人就不好了。
　　“我不打职业联赛，没事儿。”
　　“你他妈怎么知道没事儿啊！受伤那人能提前想到自己出事儿吗？”
　　“他还真不意外。”才启未就事论事，“之前跟另一支队伍交锋，就有人故意恶意犯规对付他了。新星嘛，眼中钉肉中刺。”
　　“才启未，你知道我跟你说什么呢嘛？”
　　见文盛如此严肃，才启未惊讶也不惊讶，他把烟灰缸推过去给文盛，神色认真地说：“我有自我防备能力，也知道赛程中的危险指数，我不会拿自己冒险。我喜欢打球，但我不追求暴力。”
　　“狗屁！你看看今天，他们明显围攻你！你敢说那会儿是体育精神？那会儿就他妈是恶狗扑食！”
　　“是。所以裁判罚我下场我马上离开了。如果我跟他去争论，坚持留在场上，那场面就真会失控。我想这也是判我犯规罚我下场的原因。我成了靶子。我有可能会让一场比赛变成一场混战。后来我们赢了回到休息室，大家都在骂，我没吭声也是这个原因。”
　　这时门铃响了起来，客房服务。
　　文盛不理睬，一脸气死老子了的神情。才启未起身去开门，门外是服务生跟餐车，他把他们让进来，看他们布置餐桌码放菜品，文盛始终一声不吭，坐在那儿抽烟。直到服务员离开，他都没动过地方。
　　“吃饭么？”
　　文盛很想给他一句吃你大爷，终于忍住了，可往起一站，你大爷仨字儿还是蹦了出来，脚疼。傍晚他跑步前往体育馆，鞋不合脚，磨出了水泡，刚往起来站硬是寸了，脚挤了拖鞋边缘，水泡破了。
　　才启未看在眼里，问他怎么了，文盛撇嘴说不出话来，是疼也是拿着。你打死他他也不会告诉才启未怎么了。他丢不起这人。
　　他不说话才启未也不能当没看见，他走过去蹲下来，惨不忍睹的脚当然就映进眼帘，“我发现吧……”他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认真地说：“我要是意外看到你，你就总出意外。我就得四处找药店。”可不是嘛，几回了。
　　文盛伸脚想蹬才启未，最好能把他踢出去三米远。才启未却捉住了他的脚踝，细致地查看伤口，“你拿我手机高德地图一下，看看附近哪儿有药店。”
　　“吃饭！”文盛硬是拿才启未没辙。他也总是拿他没辙。他从来就没拿他有辙过。
　　“真得上药。”
　　“我有助理！”
　　“哦。倒也是。那得麻烦人家小姑娘了。”
　　文盛苦着脸拨通小助理的电话，吩咐她买药，又说不清需要什么药，才启未把电话拿了过去，详细地告诉她，并嘱咐她注意安全，说附近没有药房的话就别管了，他去。文盛没好气儿地嘲讽他：“怎么，你看上我小助理了？你瞧你这无事献殷勤。”
　　“我是懂得尊重人。人家出来给你工作，不是来受你气的。跟家里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，凭什么到你这儿当丫鬟。”
　　“老子给钱！”
　　“你悲哀不悲哀啊，老钱钱钱，你再有钱，你能买来天下，又如何？”才启未架住了文盛的肩，“起来，往饭桌那儿挪。烦你的人照样儿烦你。想勒死你的人照样儿伺机勒死你。”
　　文盛被才启未架着，惦着步子走着，开口问：“那你烦我么？”
　　“烦。”才启未的回答可谓不假思索。
　　这叫文盛瞠目结舌：“你凭什么烦我？”
　　“你讨厌啊。”才启未扶着他坐下，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的下摆。
　　“我哪儿讨厌了？”
　　“想听实话么？”才启未在他对面坐下。
　　“你说。”
　　“哪儿都讨厌。”
　　文盛鼻子都给气歪了，“我哪儿都讨厌你还老跟我在一块儿。”
　　才启未拿筷子，“错。不是我老跟你在一块儿，是你老跟我在一块儿。”
　　“这有什么区别吗？”
　　才启未看向他，认真想了想，竟感觉自己被他打败了。对啊，这有什么区别吗？
　　菜是传统粤菜，厨师将地道口感发挥得淋漓尽致。摆盘讲究，味道层次口感分明。两人边吃饭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，也跟往常一样，才启未说什么，文盛就会顶什么，再然后换才启未顶回来。譬如才启未说饭菜味道很好，文盛就说餐厅环境更好，本来咱们可以边吃边饱览香港美景，可你穿成这副德行我实在带不出手，才启未回曰：我可以换衣服，你能换双脚么？文盛气结：本来我也没想带你回酒店吃饭，我都订好餐厅了，你要是穿戴整齐，这饭也就坐在饭店里吃上了。才启未回嘴：哦，你忍着脚疼陪我吃饭，我是不是应着重感谢你一下？
　　可就算他俩的来言去语是这么一个风格，却丝毫没打破这“美好”的用餐体验。且还可以达成一定程度上的默契。譬如，陈皮香酥黑豚肉很美味；譬如，我们窗外的风景也十分完美。
　　这就是文盛跟才启未。十几年来如一日的……看似不和谐，实则很和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