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低等动物》chapter08②

　　才启未带文盛去了一家他熟悉的海鲜烧烤，老板是个小伙子，他家海鲜都是他爹从海里捕捞的，不过二手。文盛吃了一个肚歪，表示环境是差了点儿，新鲜是真新鲜。才启未给了他一句：你是吃饭是吃环境。文盛不屑：就说你土豹子吧。仅止步于口腹之欲，你人生还有啥追求。人活着得讲究点儿，你不讲究，你就没提高。所以吃，要吃好的，不仅是味道还有环境。穿，要穿好的，不仅是材质也是品牌。住，当然更要好的，你住的宽敞，你心才能往大了走。衣食住行，车也要开好的，首先它安全，其次它也是你的名片。什么时候，人都是有阶层的，你必须得承认，站高了好办事儿。
　　“我别提高了。”才启未起身去结账，“我这会儿提太高，以后老婆孩子拿啥养。”
　　“你养孩子你不能往穷里养吧，怎么着，还得让穷遗传？”上了车，文盛还在跟才启未掰扯。虽说老土豹子土豹子的叫他，他也确实是他们一帮人里最没家世的，可好歹你爹以前也是大国企的中层呢，怎么叫你越活越回去了？
　　“穷就是会遗传啊。你以为不会？”才启未起步上路，“就像财富会被继承，贫穷也一样。确实，就像你说的，人都是有阶层的。大富之家偶有败家子儿，鸡窝里也会飞出金凤凰。然而，这都是少数。大部分人都是那么一辈又一辈的活着，穷的穷，富的富。但穷和富，跟你活的有没有价值并没有关系。你看这好么些大楼，要没农民工，你盖的起来么？你瞧这马路，要没清洁工，你豪车开的了？全是垃圾堆。这社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位置，都很重要，也都有价值。”
　　“你横不是农民工吧，你横不是扫马路的吧。”文盛点了支烟。
　　才启未放下车窗，笑了，“对，我不是。我也有我的位置，我的位置就是给人打工啊。工薪阶层。干活儿拿工资。”
　　“倒也不至于。”
　　“就是啊，白领，银领，金领，你带着领子你就是给人打工的。薪水不一样而已。”
　　“那你变变，也让人给你来打工。”
　　“我觉得你跟上学时候一点儿没变。”
　　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　　“我夸你呢，你瞧你这多心。”
　　“我哪儿没变？”
　　“你特自信。这点是特别特别……怎么说呢，叫我羡慕的吧。我可以说你盲目自大，然而你总会拿事实告诉我，你就因为敢想，你才敢干，还干的挺漂亮。”
　　“嗯，听着不像骂人。”文盛点点头，吐了口烟又说：“也没觉得像夸我。”
　　“我十八岁离开北京，到大连上学。我家那会儿的情况你也知道，我爸妈刚在深圳落下脚，家里债台高筑，我爸还有点儿怎么说呢，也不能说是后遗症，就是有点儿……焦虑，反正状态不好吧。我也不能给家里添麻烦，就自己跟这边。人生地不熟，没朋友，孤身一人。那会儿真挺难的，什么都难，生活难倒没什么，吃穿用度省着点儿，课余打打工，也不至于说一罐咸菜吃一天那么惨，但跟以前比，真挺惨了。如果说以前跟你们是在上流社会混底层，那内会儿就是……用你的话说，蝼蚁。真觉得自己像只蝼蚁，忙忙碌碌，却不知为个什么忙。生活可以苦一点，反正我爸从来都是跟我说，男孩子得学会吃苦，别讲求那些虚的，但精神上……真就是迷茫。我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的，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，特无力。我知道我爸妈活的辛苦，我也什么都帮不上。白天忙学业，为拿奖学金；晚上去打工，为生活费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，除了过年回家，都是这么过。你知道嘛，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，你挤兑我，我从没往心里去过，因为那时候我觉得，我掂掂脚尖，总有一天能追上你，但后来，我上大学的时候，我老想起你那些尖酸刻薄的话，我其实真挺害怕的，因为我知道，我连踮起脚尖的那个高度都没了。好在，我还是比较能苦中作乐的，忙成这样也不耽误玩儿，打球啊，去海边游泳啊，你可以过的苦，但不能在心里苦着自己。然后，大学毕业了，也没有分配工作那一说，我想考研，又觉得读全职研究生耽误时间，耽误挣钱，我爸妈我还得养呢。就出来工作，读了个在职研究生。那工作也不咋地，私人公司，规模不大，老让你加班。我有课啊，那么些工作又不可能工作时候全完成，就得下班去上课，下课回去加班。等收工都夜里了，也没车坐，不赶上极端天气都是走路回家。那也不叫家，和人家合租，不是一人一间，是俩人一间，就为省点儿房租，市中心，房子贵啊。好在那时候我还算少年不识愁滋味。也是那时候施沐晨来找我了。我肯定不会答应他。高中那会儿觉得走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不是事儿，那这会儿就觉得我跟他实在是天上地下，我不想受他接济，我做不到。开始好转是换了两次工作以后，我拿了研究生学历，去了新宇高科，那会儿就能挣钱了，后来又跳槽去了盒子科技，一直到施沐晨找我，让我给他弄大连的分公司。我其实挺感动的，施沐晨还记得我跟他说过，我不想像我父亲，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，最后站错队，弄到那么一个尴尬的年纪丢了饭碗还差点儿赔上全家性命。就这一点，我特别感谢他。我其实不需要，但我领他这份情。然而呢，呵。这就不说了。”
　　文盛沉默着，不知该说什么。自信。才启未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，在他面前，他哪有自信？他那是虚张声势呢他。他其实懦弱极了，才启未说的这些他很多都知道，他其实特想在他困难的时候伸手拉他，可他做不到，他不敢。光这一点，文盛不得不得承认，施沐晨比他强多了。呵，人家也有理由有立场这么做。自己算什么呢，充其量就是个偷窥者。才启未不好，他不敢靠近；才启未好了，他也不敢靠近。要不是秦浪这么一出儿，他可能还在那儿干看着呢。真的，要不是秦浪出现，文盛打赌他肯定还是一动不动。是这小婊子的登堂入室叫他不淡定的，因为他知道，这小婊子会叫才启未一无所有。原本，他至少是有施沐晨的。虽然施沐晨也不咋地，跟才启未打着连连，身边儿也没少过对象。如今看来，他偷窥，他以为，都极其不靠谱儿。他压根儿不知道才启未后来就没跟施沐晨好。事实竟是如此操蛋。早知道，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？呵，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。你以为。
　　“我是不是聊得太沉重了。”才启未看向文盛，他不吭声很反常。
　　“你后悔么，没抓住施沐晨。他可是有能力扭转你人生的。你还别不承认。就像你说的，你本来可以掂掂脚尖就够着了。你自己跟这儿白莲花，人秦浪可是踩着施沐晨准备跻身上流了。你把青春都豁出去了，结果啥也没捞着。”
　　诶，这才对嘛。这才是文盛嘛，不挤兑他哪里还是他？才启未笑了：“我非但不后悔，我还很庆幸，因为这些坎坷让我知道，我能脚踏实地，只靠自己，越走越高。这也是我以前所迷茫的，不自信的。我父亲的事儿对我影响特别大，我不以为，只有走出来了，回头去看，才知道，故步自封最可怕。我爸岁数大了，那会儿也是正当年，如果他那时候能看清楚，以他的能力怎么会自甘平庸？失败没什么，你站的越高摔得越重，但这不妨碍你爬起来，掸掸土，继续往前走。这是这个年纪的我，略微懂得一点儿皮毛的事儿。”
　　文盛撇了撇嘴。
　　“你不用嘲笑我，你嘲笑我也没用，我强大着呢。你所拥有的，我以前没有，现在也没有，然而将来不见得一定没有。说回衣食住行。吃，我注重食材和营养，餐具或者用餐环境不强求，干净就可以。穿，舒服、合体，就可以了，牌子没所谓。用的，一定要实用，好用，最好有科技含量。住房反正解决了，我觉得还挺舒适。车嘛，我是得换车了。你可以说我没追求，但我有自己的追求，我也不追求太高，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。总而言之，我肯定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好。按部就班，兢兢业业。”
　　“等着屌丝逆袭是吧。再迎娶个白富美。还真是，施沐晨没了，你还可以考虑傍富婆儿。”
　　“呸！”
　　“富豪也行。”
　　“你多年如一日坚持说难听的，其实也不容易。这是我佩服你的第二点。”才启未将车在一片广阔的海滩上停下。
　　“怎么着？你还想把我沉尸大海？”
　　“下车！”
　　“来真的啊？”
　　才启未不搭理他，拉好手刹下去了。
　　文盛下来走到才启未身边，看他出神地望着涌动的海面，那张脸柔和了下来。他知道，他不跟他生气了。他可阴云密布好几天了！
　　“我非常喜欢这片海滩，夕阳西下的时候最美。天空是橘色的，山是有层次的黑色，海是你说不清的那种蓝，甚至有点儿灰。也没什么人，游客不来这儿。安静极了，你站在这儿，就觉得天地广阔得没有尽头。你站在这儿，就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。”
　　“夜里看着也不错。星星真多。”
　　“北京都基本看不见星星了吧，老是雾霾。”
　　“要不躲到你这儿来了。”
　　“坐啊。”才启未坐下来，点了支烟。有风，不算硬，也不是那么好点燃。
　　“坐什么坐啊，一会儿一身沙子。”
　　“一身沙子就一身沙子呗。”
　　“全得带进车里。脏不脏啊。”
　　“我发现你这人净在奇怪的地方儿有洁癖。搞不懂。”
　　“我哪儿奇怪了。”文盛还是坐了下来。虽然不怎么情愿。海风吹到脸上，带来咸湿的气息。却很清新。星光投影进深海，那种波光粼粼叫人心情平静。
　　“你还不奇怪啊？沙子带进车里脏、茶几落灰脏、花盆沾土脏，脏脏脏，这也脏那也脏，怎么我杯子你拿着喝水你不嫌脏，我烟抽一半儿你接过去不嫌脏，叉子伸进我盘子不嫌脏，吃个烤猪蹄回回得让我给你手撕。”
　　文盛哼了一声，不予置评。那也就是你，你看别人的我碰我嘛！
　　“看，天鹅座。”才启未伸手指着星空。
　　“嗯，看得还挺清楚，北十字。”文盛抬头仰望星空。
　　“挺亮呢。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。”
　　“北边是天鹰座吧？”
　　“天琴。天鹰在东南。”
　　“你还记得挺清楚。”
　　“我常看嘛。看星星又不要钱。以前住的远，下班又常走路回去，路过这边，就会躺下来看一会儿。宇宙这么广阔，咱们连一粒浮尘都算不上，却有着那么多的不如意。”
　　两人肩靠着肩，头挨着头，注视的是同一片无垠的星空。文盛能闻见才启未的淡烟气息，却不是从他吐出的烟雾中，而是从他一张一翕的嘴唇里。他再凑近一点点就能贴上那双唇，吻住那双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