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低等动物》chapter07①

　　安营扎寨。
　　才启未抬眼瞧见办公室里多出来的那一坨，眼前浮现出这四个字儿。他很想找一把雪铲，把这坨连根铲起，撇出窗外。
　　这一坨就是文盛。
　　至于他不像话到什么程度，看吧，他竟这么大大喇喇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。
　　也是够了。才启未捏着太阳穴想。看着手机屏幕上推送最新多啦A梦大电影的消息，他忽然就想起了那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片尾曲——《处处有你》。真是处处有他！球馆、大棚、他家客厅，他俩就像大雄与多啦A梦日夜相随。说了一句你就差跟着我上班了，文盛一拍大腿：这主意好，我刚好用下台机。好，行了，这回办公室都有他了。他还真就跟他同进同出了。你还像话吗？你又不是没事儿忙，你回去踏实忙你的事儿不好吗？人老先生却说了：都是杂事儿，我躲还躲不开呢，我可不往火坑里跳。你是不往火坑里跳，问题你把我推火坑里了。这是施沐晨的公司，你俩兵戎相见，然后你在我办公室里。也不怪施沐晨说自己跟文盛是一挂的。虽说他什么也没干吧，可说到底也是特务坐在国务院里，完全扯不清的事儿。
　　唯独，托他的“福”，他倒是没空伤春悲秋了。上班、打球、谈事儿外加伺候他，让他没空再去想别的。
　　哭笑不得。
　　“续水。”那位大爷坐在对面，眼皮也不抬，张嘴吩咐道。才启未现在特后悔没把给陈纪霖的办公桌扔了。那时候纪霖过来顶秦浪的差事，他本是安排了他用秦浪的办公室，可很多事儿需他俩一起办，后来陈纪霖干脆把桌子搬了过来。到最后他离开大连去上海，这桌子都放在他屋儿里。
　　“要不我给你请个助理吧。”才启未起身，拿过了他的水杯。
　　“记施沐晨账上啊。那你干脆给我租个写字楼。”
　　才启未可说是把水杯墩在文盛桌上的。文盛全神贯注，不以为然，他拿过水杯，还看着屏幕。才启未看过去，是个PPT，文盛做了不少批注，看得出很用心。是个珠宝策展的项目。他翻着页，在奢华贵气的一片华美首饰中，偶尔会出现几张人像，虽是一闪而过，但才启未看到了一张认得的脸，那位“王的男人”。怪不得文兴骂他呢，他还真是跟他爹唱对台戏。想来这位的公关项目都是他在背后运筹帷幄。
　　文盛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，或者说压根儿就没说过。偶尔问到，也是一句带过。他跟他在一起，所涉及的就是他的朋友圈，除此之外概不提及。有一种人就是这样，他会把朋友分门别类放进不同的篮子，使他们毫无交集，也因此他可以在不同的圈子里展露不同的面目。就像东子小潘他们，在他们看来，文盛就是个热情仗义的朋友，他跟他们聊聊比赛聊聊花草，丝毫不会表现出他的刻薄与盛气凌人。至于他和别的朋友是怎样相处的，你压根儿不会知道。想到这儿，才启未想起了他那下流的微信群，那里面恐怕是一群标准的恶棍，文盛在里面肯定又是另一个角色。在他们眼里的文盛，和小潘东子眼里的一定截然不同。那么在他的工作伙伴眼里，甚至他的情人眼里，他又会是何种模样？这其实挺可怕的，才启未想，一个人从不说假话，又可以在任何场合游刃有余，啧啧……果然是老牌影星的儿子啊，真会演。没有假话，也没有实话。就像以前看他打牌，现在他才明白，那靠的的确不是运气，而是脑子。他一点儿都不笨。盯着他认真的侧脸，才启未觉得其实他从来也不是特别了解文盛。也或许了解过，但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。
　　“嘿嘿嘿，我不看你的事儿，你倒是来看我的。合适吗？”
　　文盛开口，才启未方回过神来。
　　“我……没有啊。只是头次发现你还能这么认真地干点儿什么。”
　　“你是不是觉得我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？”
　　才启未在椅子上坐下，白了他一眼，“你男朋友的项目啊。”他还真不甘心被他挖苦。
　　“呦，您还没看呢。”
　　自掘坟墓。
　　“这都是跟你没关系的事儿，少打听。”
　　“呵。可不是么。咱俩有啥关系。你那话怎么说的来着，哦，对，跟班儿都算不上。”
　　文盛皱眉，他发现才启未特别喜欢翻旧账。换句话说，他记性特别好。
　　在这尴尬的时刻，文盛的手机响了，他看了眼屏幕，是靳少君打过来的。
　　文盛拿了电话出去，才启未冷笑了一下儿，拿过文件夹，继续处理手头儿的事儿。
　　文盛喜欢靳少君一点，那就是公私分明。他知道靳少君跟他生气呢，但对待公事肯定一板一眼。这也是他能跟他共事的原因，要动辄为点儿破事儿正经的全不干了，他肯定不顶这雷。
　　“嗯，也就是这么点儿事儿，然后我想把你设计的中端款，也就是可以量化的扩大宣传规模。这个事儿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，你必须重视起来。如果你总是在接高端订制，那么影响力也就到这儿了。这个圈子打不开，你明白我意思吧。再大也就是那么大，你现在不差钱，你需要更广泛的知名度。什么叫更广泛的知名度？那就是群众基础。有人结婚他要选钻戒，他马上能想到你。有人参加***她晚礼服缺条项链马上想到你。这么说还不确切，不是想到你，是想到你的品牌。你是你，你和品牌虽然联系在一起，但又不相干，懂么。你面对的还是你的高端圈子，但我需要你的品牌有普通中产阶级可选的商品，这就得说到设计师，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把人马配齐了？你有的是大事儿干，小事儿必须有人做起来。这些设计不能去占用你的精力，让别人去做，用你的品牌去包装。懂我意思吗？”
　　“然后呢？”靳少君听着，一声不吭，良久抛出这么一句：“跟你父亲硬碰硬？”他说完就咳嗽了起来，咳得很厉害。
　　“碰。这个碰不是你要打垮他，有竞争才有市场，这对你们双方来说都是。如果你要买珠宝，你脑袋里会浮现出可能三四个，四五个品牌，你们占到两个，晶彩或者Jin，最终让他只想在两个里面来选择，那么你说，你们的市场份额是多少？你们不是对手，而是竞争伙伴。我希望你能上来，懂吗？”
　　靳少君没说话，是说不出话，咳咳咳嗽停不住。
　　“你怎么了？”
　　“咳咳……没事儿……咳咳，感冒以后老咳嗽。”
　　“上医院啊。你老这么咳能行么。”
　　“咳咳……哪儿有时间，事儿那么多……咳咳……”
　　“现在马上上医院。一分钟不能耽搁，发布会没多少日子了，你这么咳嗽下去越拖越差，更耽误事儿。”
　　“嗯……”
　　“去吧，不行让戴凡陪你。”
　　“咳咳……你别操心了，我一会儿就去……咳咳。”
　　“赶紧。我这就回去，你看完病去我那儿，张婶来了让她先照顾你一下，我看看航班，这就动身。”
　　“咳咳……嗯……好，你别太赶。”
　　这就是靳少君的本事。他什么不用多说，他想的文盛自然会知道。
　　“我回去一趟。”文盛存了个盘，把弄了一半儿的东西发自己邮箱，准备关机。刚才他让助理去订票了，一点半有一班，不到三点他就能到北京。也让戴凡过去了，叫他帮着照应照应。
　　才启未忙着自己的事儿，没搭理他。
　　“跟你说话呢，土豹子。”
　　“需要我送你？”才启未抬头。
　　文盛瞪着他，甩门走了。
　　才启未看着关上的门，看了良久，之后继续埋首于工作中。你爱上哪儿上哪儿，千万别回来。
　　
　　靳少君从医院出来，外面下起了蒙蒙小雨，雨下不透，水汽又大，让原本闷热的天儿更遭人厌。戴凡撑开了伞，替靳少君挡雨。
　　“伞往你自己那边儿打打。”靳少君推了推伞，戴凡的伞都打在自己头上，他反而半个身子在雨里。
　　“我没事儿，你别再淋雨受凉。”
　　靳少君想说话，话没说出来又是一通咳嗽。委实是折磨死他了。本就是个感冒，临要好了又咳嗽起来，从个上呼吸道感染又进了急性支气管炎。大夫给开了不少药，也没什么更快速有效的方法，总而言之就是养着。归根结底也就是劳累、换季所致。
　　上了车，他靠在车窗上往外看，整座城市都混沌成一片，灰得让人压抑。已经是处暑时节，暑热本该散去，却丝毫感觉不到这意思，还是热，热还燥。
　　“先去趟我工作室。”靳少君声音不大地说。
　　“你就好好休息吧。”戴凡看向他。
　　“让你去你就去，哪儿来那么多废话。”
　　戴凡不说话了，他知道说也没用。这人就这样儿，不听劝。他也知道他忙，应该说，他太忙了。不是世界各地飞着出席各种展览、发布会、时尚聚会，就是埋首于设计，画图、打样，推翻重来，重来推翻。由于精益求精，他也是个很苛刻的人。他对别人苛刻，对自己更甚。戴凡害怕靳少君，怕的不是苛刻，而是他的志在必得。这四个字是他对这个男人最精准的概括。志在必得。只要他想，他就能做。也因此他从来不跟靳少君起正面冲突，他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能力。他深知一旦靳少君想除掉他，文盛也奈何不了他。如果说文盛是个暴君，那么靳少君就是国相，辅佐皇帝总理百政。他听命于他，却拥有限制他的能力。
　　靳少君的工作室终年很安静，诺大的空间只安排了一个接待小姐。她见他们进来，只笑笑示意。靳少君去收拾东西，让她拿个纸盒给他。戴凡坐在休息区，给自己倒了一杯橙汁。透过玻璃看向另一边的男人，他想起文盛曾说过，再没有人比靳少君更适合黑色。确实是这样，黑色很简单也很普通，却并不容易驾驭。然而靳少君和黑色几乎可说浑然一体，黑色包裹烘托他，反之他也提携点亮它。
　　“走。”
　　靳少君抱着纸盒出来，戴凡跟上了他的脚步。往箱子里看去，里面盛的除了图纸还是图纸。
　　到文盛家，靳少君把设计图扔在客厅，去浴室冲凉更衣，戴凡倒了热水给靳少君晾上，又按照医生开的药单把药片一一准备好，这才上楼。等他下来，靳少君已经吃了药，人斜靠在沙发里拿着速写本涂涂画画。他又去倒了杯水给靳少君，放在他面前。
　　正要拔腿走人，靳少君喊住了他，“你常给文盛唱的那个，那个什么来着……你唱来给我听听。”
　　戴凡愣了。据他所知，靳少君对这些一概不感兴趣。
　　“唱唱，我想听。”
　　袅晴丝吹来闲庭院
　　摇漾春如线。
　　停半晌整花钿
　　没揣菱花偷人半面
　　迤逗的彩云偏。
　　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。
　　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
　　艳晶晶花簪八宝钿。
　　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?
　　恰三春好处无人见，
　　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
　　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。
　　画廊金粉半零星。
　　池馆苍苔一片青。
　　踏草怕泥新绣袜
　　惜花疼煞小金铃。
　　不到园林，怎知春色如许?
　　靳少君倚在沙发里看着戴凡，听着他细腻的唱腔，虽然没有戏台没有伴奏也没有华服，他还是跟着他闯入了一场游园惊梦里。那味道、颜色，对镜梳妆顾影自怜、情思摇漾的心境……
　　他伸手拿过速写本，流畅地勾勒出线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