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低等动物》chapter06①

　　堆积如山的文案。紧锣密鼓的大会小会。等待拜访的客户。
　　工作之外，是高强度的训练，是绞尽脑汁的战略部署，是反复磨合的团体默契。
　　没有私人空闲，反倒是对才启未最大的帮助。
　　他觉得这样很好，正因为忙碌，才没有时间留给他伤怀。
　　世界仿佛倏地清净下来。
　　这样才对嘛，这才是他一成不变的生活。普普通通，忙忙碌碌，就像表盘上的时针总不会出差错。
　　“我怎么感觉你这么拼呢？”
　　相邻的两间淋浴间发散出大量的水蒸气，小潘说话的声音空荡荡地回响在宽敞的冲淋房内。从才启未回来他就觉得他有哪儿不对，又说不上是哪儿。他明明表现得精神奕奕，可你在他身边似乎感到的却是低气压。照理说也不应该啊，他上北京帮朋友办事，按他说的办的很妥帖，听黄半仙儿那意思也是挺乐观，可怎么就感觉他像把什么办砸了呢？
　　“哪有。”
　　另一边的才启未回答得很简短。
　　“还哪有呢，我都不想陪你练了，怎么感觉再跟你打我不等比赛就得负伤呢。”
　　“瞎扯。”
　　看吧，就像这有问有答，你说话他也说，但你说二十个字儿他最多给你俩字儿。球场上也一样，虽说冰球可基本等于暴力野蛮，但那也还是文明运动，再说练习又不是比赛，你犯不上那么拼哎！
　　“一会儿一块儿吃饭去呗。”小潘关了水。
　　“不了，我吃过了。一会儿还约了朋友。”
　　“得吧。”
　　才启未洗完出来，看见东子还在更衣室，明显已收拾齐备良久，像是专程在等他的样子。
　　“给，装上。”东子见他出来，收起了手机，把一个纸信封扔给了他。
　　“咳。”才启未开了更衣柜，“我去你那儿再拿呗，你还带过来。”
　　“可别，越渗着爆发越彻底。”
　　由于出门时间久，肉肉疏于打理，又是放在室内，蚧壳虫爆发了。才启未一盆盆埋药，埋到最后药竟不够了，顺嘴跟东子说了一句，他倒是真上心，还专程给他带来。
　　“也是。”
　　才启未换衣服，东子一直摸鼻子，他以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他的紧张，不免开口问道：“有事儿？”
　　“没，我有什么事儿。那什么……”他更加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：“周五你下班早么？”
　　“明天？”
　　“啊，可不就明天么。”他笑得尴尬。
　　“好像没什么别的安排。”
　　“那你来大棚？”
　　“行，没问题。”
　　“成。那我走了，明儿见。”
　　“好。明天我下午有个会，完事儿就过去。”
　　看着东子的背影，才启未关上了更衣柜的门。心想他是不是遇上啥难处了？需要借钱？再要不是想疏通什么关系？恐怕就是这类事，他也没多想，东子这人不爱求人，一求人就浑身不自在，好懂得很。
　　又是他最后一个离开球馆，叫了车直奔市中心而去。老同事约见面，他一向赶早不赶晚。
　　到地儿，比他早到的总是杨树林，见他过来，热情地挥手。
　　“喝点儿什么？”
　　才启未落座，接过了他递过来的酒单，看也没看放在一旁，“跟你一样。”
　　杨树林招手叫来服务生，点了酒，又加了两份小吃。
　　两人闲话家常，不久春生跟大齐也来了，哥儿几个见面都挺高兴，推杯换盏交换彼此最近的生活。
　　他们最开始都在一间公司，后来陆续离职换了工作，偶尔也会聚聚，但这次不一样。老杨牵头想跟大家一起搞点儿事业，还是电子科技这一块儿，他有些想法，但一个人搞不起来嘛，就想起了老同事们。听着也确实贴谱儿，现如今电子商务发达，手机App不断涌现，商机热烈，人人都想分杯羹，然而干大事儿者有，也不乏干砸了的，所以老杨思来想去，得找真能干实事又有一定渠道的人一起来操持。哥儿几个互相交换了意见，构想了一下架构，都是爽快人，一拍即合。
　　把酒言欢时间总过得很快，快十二点大家才散，才启未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，酒精让他有些昏昏沉沉。降下车窗，这座城市特有的咸湿空气涌入鼻腔，他忽而有些迷茫。这座与他的生活紧密相连的城市此刻竟让他有些陌生。多奇怪呀，他无非只在北京呆了大半个月，那却似乎一下唤醒了他体内的熟悉感。车水马龙的街道、密集的人口数量、紧张快速的生活节奏、干热的太阳、高大的银杏树、灰瓦红窗的四合院儿……也许是他的青春属于那里，也许是波折跌宕的经历属于那里，一座城市竟这样鲜活地刻印在他心头，久久不能忘记。然而，从本质上来说，那座从来不属于他的城市，早已跟他没有瓜葛。
　　真讨厌。才启未想。怎地喝了点儿酒，竟又给了他伤怀的机会。
　　
　　周五的交通一向差强人意，才启未一散会就出了公司，早早奔东子那儿去。到大棚是四点过一点点，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，丝毫没有下班的意思。
　　花小姐和鹏子在棚里忙着，见他进来热络地打招呼，鹏子说向东出去送货还没回来，谭琳正跟柳未然在沙发那儿说话。才启未说你们忙着，就过去跟谭琳她们打招呼。
　　“呦，你来啦。”谭琳挪了挪身子，方便才启未坐下。
　　柳未然冲他笑了笑，说话还是慢条斯理的。
　　仨人闲聊了一会儿，谭琳给他展示了柳未然今天带过来的几只坛子，才启未说真不错古朴雅致，谭琳说她打算拿来种法师老桩，后来花小姐喊谭琳过去，谭琳说我去忙会儿，启未你带未然去看看你的花儿吧，你不来我也不敢做主带人参观。才启未说看你这话说的，笑着起身带未然往后面去了。
　　两人穿过行步道慢慢走着，遮阳网下阳光柔和，洒在脸上、身上，照得柳未然的头发勾勒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。一只蜻蜓飞得很低，几乎撞在了她柔嫩的脸颊上，吓得她叫了一声，人不自觉地扎进了才启未怀里。
　　“没事儿没事儿，蜻蜓。”
　　柳未然脸红了，“太……太近了，吓了我一跳。”
　　“振翅的声音确实怕人。”
　　“我挺怕昆虫的……”
　　“飞走了，没事了。”
　　进了花圃，才启未拿了纸手帕给柳未然，虽然棚膜都掀开了，但温度还是高，在盛夏里来看多肉委实不是什么明智选择，然而柳未然看得认真，赞不绝口的同时用手机仔细地拍照。
　　“夏天颜色差点儿。”才启未在柳未然身边蹲下。
　　“挺好的，特别清新。”
　　“秋天满状态色彩艳丽，照出来更好看。”
　　“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美，秋天我再来拍呀~”柳未然笑得柔和，“不过说真的，你养得真好。”
　　“这不是托向东和谭琳的福嘛，我不仅借人家宝地，还蹭人家照顾。”
　　“你太谦虚啦，琳琳姐说都是你自己打理。”
　　“她是不好意思拆我台。”
　　“最近都没见你上群里聊天。”
　　“啊，是，忙。出差了。”
　　“你总出差吗？”
　　“不会，其实很少出差。”
　　“但感觉你还是挺忙的。”
　　“也不算吧。这阵子倒是忙。”
　　“向东说你们要打比赛。”
　　“是啊，这不都地狱训练模式了。”
　　“真好，有个兴趣爱好。”
　　“你不也有吗？”
　　“我？”
　　“养多肉啊。我看你发照片，你养得也挺不错。”
　　“哎呀，跟你们比差远了。人靠衣装马靠鞍，你们是觉得我花盆好看。”
　　“花儿也好看。尤其，搭配更是艺术。那样的花种在那样的盆里，并不是花单独的魅力，也不是盛器单独的魅力。我挺羡慕你的陶艺才华。”
　　“那你有空来我工作室啊，跟大家一起学。”
　　“有空一定去。”
　　向东七点多才回来，带着闺女春天。谭琳留了才启未和柳未然一起吃饭，才启未去厨房帮着做饭，柳未然进来帮忙打下手。还没开席春天都吃完了，谭琳让她回屋写作业，安顿好她，大人们的筵席才开始。
　　柳未然夸才启未做饭好吃，谭琳说你还没吃到好吃的呢，我们才大厨可有西餐厨师执照呢。才启未说姐你快别弯酸我了。谭琳笑嘻嘻地说有机会你露几手给未然尝尝，小边鼓敲得邦邦响。你再看对面向东那不好意思的劲儿，才启未明白了——向东找他没事儿，向东让他来就是让他来吃饭的，向东让他来吃饭是谭琳的意思，谭琳摆明了是给他和柳未然牵线搭桥呢……
　　这不饭毕，谭琳就张罗让才启未送柳未然回去，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。
　　柳未然的工作室离向东他们不算远，柳未然还买了一批肉谭琳不管上盆，说你一屋子的盆儿你回去自己种，种不好让才启未帮忙，这活儿他拿手。你说才启未能不去么，去了能不进门么，进门能不干活儿么，干完活儿能不喝人家准备的茶么，喝上茶能不跟人姑娘聊真心话么……
　　真心话聊上，谭琳的目的就达到了。
　　回去的路上，向东像知道他动态似的来了电话，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动态，有谭琳呢！
　　向东乐得窘迫，八成旁边站着谭琳，他这人就不会说瞎话儿，“那什么启未，你往回走了？”
　　“对，东哥。”
　　“哎你看，我本来想跟你说的，琳琳又说我笨嘴拙舌，说我要乱说话，可能你就不好意思来了。你别怪我哈。”
　　“哎呦怎么会啊，琳琳姐也是热心张罗。”
　　“我其实不爱她瞎张罗，但你也知道……”
　　向东还没说完，电话换人了：“启未，我谭琳啊。”
　　“诶琳琳姐。”
　　“你觉得小柳怎么样啊。”
　　“挺好的。”
　　“她人特好，又温柔又细腻，你没事儿多约约她，她可挺喜欢你的。那什么姐不是瞎做媒的主儿，真是人家姑娘对你有意思，又害羞内向，我这才说帮你们牵个线。你们俩不是老跟群里聊天儿么，我估摸你也不是对她没好感。”
　　才启未硬接不上谭琳的话，人家说的滴水不露啊。
　　“你们先处处，互相多了解了解，我听她说你把花儿都给她种了，她特不好意思，约了你下周有空一起做花盆？”
　　“啊……是……”
　　“你也主动着点儿，别老那么被动，俩人儿常见见，一来二去就自然啦。”
　　谭姐说得热情似火，才启未跟着嗯嗯点头，他知道谭琳是为他好，他也对柳未然印象不错，想来，谈恋爱不就是这么一码事嘛，只需要一个契机，两人就能走近。谭琳不仅挖了个地基，房子都快盖起来了，才启未想，对啊，他也该想想女朋友的事儿了，他有什么道理不顺坡下呢。
　　想起柳未然说话慢条斯理，脸上挂着温吞吞的笑的模样，才启未难得地弯了弯嘴角。这才是他的生活啊。他差点儿都忘了。
　　到家，他简单洗漱一番就上了床，QQ上未然问他到家没，他回了个笑脸，说到了，都上床了，柳未然很是感谢了他一番，并表示很期待下次见面。才启未经谭琳点拨，也表示出了点儿热情，二人算是相谈甚欢。这时有人加群，才启未点了通过，进来的人表示自己是新手求辅导，他俩就从小窗转进了群里，这又炸出来几个夜猫子，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聊了起来。才启未举着手机躺在床上，手上打着字群聊，心思却不在上面，这湿热的夜煎熬着他的心，让他想到了许多年前，也是这样闷热的盛夏，也是这样粘腻的夜晚，施沐晨爬到他床上，两人就那么挤在一起，手握着手，脸贴着脸，低声说着悄悄话。宿舍里其他两人都睡了，他俩却那么精神。才启未的心就像被谁恶意地握在手里，用力地挤压。还是这样闷热的盛夏，还是这样粘腻的夜晚，他跟文盛、施沐晨、费彬宁一鸣他们翻墙出校门，去不远处的人工湖看夜钓的人，听文盛讲不着调的笑话，跟他一起用手指描绘深不可测的星座。那时的天空也像现在一般黑，那时的星星也像现在一般明亮。然而，物是人非。